文/李毓瑜
李毓瑜,中国散文学会会员、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、重庆散文学会常务理事,曾在《四川文学》《山花》《人民日报》等报刊、杂志发表作品,并多次获奖。年出版长篇小说《蓝衣女人》,为年度重庆市扶持重点文学作品。
3相亲的第一次见面
坐在谢有润面前,张言才知道他有多么老。只看他的手,就可以想象。
指甲裂了,手指弯曲,骨节肿大,皮子覆盖在粗大的血管上,干瘪瘪的一双手没有生气的搭在腿上,仿佛那手不是手而是脚,一双粗糙没有教养的、裂巴巴的脚,这双脚顶着八月酷暑中午的毒日头,从下半城的朝天门码头穿越了一个通城,走到了菜元坝火车站,人没有喝一口水,脚没有停下来息一趟稍,那种让人虚脱的了无生气的感觉。
但是介绍人说的那片绿草地,那扇从明亮的窗户透进大块大块、毫不留情的金色阳光照着的那片绿草地,是那么的真切,是那么地诱惑着她,提醒着她,这是她生命的渴望、女人的渴望、脱离“屁股的屁股”下半城贫民窟的渴望,她朝着那只手指弯曲,骨节肿大、灰白无生气的手闭上了眼睛。
一场现代战争。
她从来就想赢,不想输。她有赢的本钱,她不漂亮,她是炊事员,她是饲养员,她是背街的隔夜馒头,但对于一个老男人,她用不算老的青春和身体,在这场现代战争中,她应该是一颗威力无比的原子弹,更何况这男人是二婚,二道贩子,她是头婚。
老男人谢有润脸上的笑容,像一朵开凋零了的花,七七八八的皱纹挂在脸上,更像一种奸笑,他带着她和介绍人,在小小的一室一厅里游弋,这是厨房、天燃气灶,“啪”的一声,他随意的打开天燃气灶,蓝色的火苗,不,蓝色的阳光,就从那铮亮的灶上喷射而出。张言惊呆了,这真是井筒子楼的人,下半城的人想都不敢想,做梦都做不到。共产主义,下半城人的共产主义,张言的渴望。
“这是厕所,这是洗澡的热水器,这是……”张言真的要晕过去了,要不是介绍人扯着她的衣服,她真的站不稳了。
住井筒子楼的人家里一辈子没有厕所,解小手好说,用一个痰盂就可以解决问题,而解大手,必须到城墙边的公共厕所去,八月大太阳毒日头也罢,寒冬腊月下雨也罢,穿过一条马路到河边的公共厕所,是井筒子楼人每天必需的功课,民以食为天,吃了要屙,井筒子楼没有这样的功效,而城墙边上的公共厕所,则是井筒子楼人的救星。
井筒子楼是座不隔音的楼,夜里起来小便,楼上朱爷爷“哗哗”的屙尿声,就像要从她头顶冲下来。所以晚上她起来小解,也怕“哗哗”声被楼下的王伯伯听到,哪怕就是浑身充满了尿意,她也不敢酣畅淋漓地办事,而是憋着作淑女状地让尿随着痰盂的边缘流下。这样屙尿,是她经过无数次实践总结出来的经验,一点声音都没有,没法,住在井筒子楼就得适应井筒子楼的环境。
人性被压抑了,连屙屎屙尿都低人一等,人与人不同,花有几种红,下半城和上半城的人就是大不同呀。
“这是卧室……”张言抬头一看,一金发碧眼的丰乳裸臀女人高高的盘踞在雪白的墙上。这是谢有润的精神世界,也是谢有润的向往,犹如张言向往谢有润上半城钢筋水泥充满阳光的房子,有卖家有买家。这裸体女人仿佛在告诉张言,你来了,我就下来了。
在谢有润的殷勤挽留下,介绍人让张言在这里吃了饭。
第二天,介绍人来讨话:“如何?”
张言反问;“他呢?”
“人家干脆,你同意,他就同意。”介绍人看了看张言凸凸的胸脯;“谢有润说,他不看中你别的,就看中你身体好。身体好,比啥子都好。”
男人都是直奔主题,外国人吃西餐身体就好,女人五十岁当三十岁用,中国女人不是外国女人,三十多就三十多,没法缩水,实铁货,张言只有吃哑巴亏了。
“人家还说,你进了屋,就是他的公主,他的主宰,他是上无父母、下无兄妹,干人一个,菜板上的肉,横竖由你切、由你宰,你答应了,就进屋,时间是老太婆打粉——不嫩(不论),随时随地的候你。”
张言明白,谢有润是想让金发碧眼的裸体女人从盘踞的墙上早点下来,好让她早点上来。
“三天后听信。”张言对介绍人笑着说。
她知道她赢了。
不过,她不能让这老男人小看了她,这三天是她青春的本钱,要吊吊他的胃口,加重自己的法码。
当然这场婚姻有点阴险,是谢有润和介绍人挖了陷井在等她,人不哪样,屋哪样,这就是她的命。尽管如此,她有些不甘心,难道自己的处女之花,从未开垦的土地,她那些曾读过的普希金的诗,那些忧郁、美好的爱情诗:“我曾经爱过你,爱情也许还没有完全从我心灵中消亡,但愿他不再打扰你……”还有高尔基的《在人间》、列夫托尔斯泰的《安娜.卡列尼娜》…这些一生盛大的准备,女人的准备,就将要在这双指甲开裂、干瘪瘪的、一双粗糙没有教养的、裂巴巴的了无生气的手下全军覆灭吗?
她想起了他,那个美妙的人儿,一个和她同样的文学青年。
她去江城探望父母,在隆降的火车上。
他白白的,很干净,眼睛深深的,像一潭深水,神秘而诱人、安静却又深邃。她一见他,这潭深水就让她今生今世万劫不复。他捧着一本书在看,她看见了书的名字《普希金诗选》。她心里一震,一个同路人,一个可以共度寂寞的人。
整整一个晚上他都静静地在那儿读书,她看见他仿佛走进了一个辽阔的大草原,那里天高云淡,绿茵如毯,他多静呀,静得来就像一朵云,一朵飘浮在蓝天上的云,自由舒展。她被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东西迷住了,这种东西正是她灵魂所需要的、渴求的,一个文学青年可遇而不可求的。
第二天上午,他放下书侧过身静静地睡了,她拿过他的书读了起来。不知过了多久,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,“你好,”她放下书,看见他对她友好的一笑,深潭里的水微波荡漾,闪着幽幽的光。
多美的人呀,简直就是欧洲十八、十九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画上的人。“你喜欢普希金?”他问。
她想说话,但她说不出话来,她觉得自己这时丑极了,五官长得还对吗?她的腿又有点软,如果这时让她走路,她一定会碰翻东西的。
唯一能做的只有点头。
“你看吧,我到外面走走。”
他走了,带着他的美和身上特有的东西走了,她觉得车厢立刻空了,有点冷,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,那种空荡是没有生气的空荡,是死寂般的空荡,仿佛她的心也跟着他走了。
一见钟情,这是父亲说的一种对爱极不负责的态度,一种对人生的儿戏。她对自己没有办法,无能为力。
从车厢外回来,他收拾行装,他要走了,这萍水相逢的人儿,这占据她灵魂的人儿,这互不相干的两个园相切的一瞬间,一分开,就将各自沿着自己轨道运行,人海茫茫,再无相见之时了。
不,她不能就这样放弃他,她要想办法,让这个美妙的人儿,勾走了她魂魄的男人,留下一点蛛丝马迹。
错过此渡无好舟,大家都是人。
她在心里鼓起了个胆,发出了她平生最有力最大的声音对他说:“你能把这本《普希金诗选》借给我看吗,你给我留下地址,看完我给你寄来。”
他想了想,“好,”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黑色塑料的硬面日记本来,抽出笔写上地址,撕下来给她。
“朱行宁。”她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下了这个名字。
“你不用着急,慢慢看,我家里还有其它书。“他静静地笑笑。
“谢谢。”她拿着纸条的手有点抖,她非常明白她手里拿着的是她人生的希望,一个女人从天而降的幸福,一个女人的新生。
这么多年过去了,这本《普希金诗选》还在她这儿,那张发黄的写着他地址的纸片和最后一封来信仍夹在这本诗里。可现在呢,物是人非,她在茫茫人海中已丢失他了。
而另一个人,却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她,敲响了,不,是敲开了她的板壁门。
“赵兴……赵兴后……”不是那个美妙的人儿,是天外来客?不,是地球来客。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张言有点措手不及。
“没想到吧,”男人笑了笑,“但是我就来了。”
是没想到,十年前天空的一朵浮云,现在飘到了她的面前,难道来下雨?
“不请我进去?”
张言看见男人的背后,楼梯的扶手旁,朱婆婆已经在站岗了。
十年了,赵兴后居然没有变。
仍然是张言熟悉的长头发、四方脸,大眼睛,鼻子挺挺的,配合着挺挺鼻子下面的是一张有血色有轮廓的大嘴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和上身相比,腿不仅短,还稍稍有些盘,俗称“O”形腿。但这并不影响赵兴后的形象。因为他的脸耐看,如果你和他相识,不是在街上,也不是站着,而是拿着笔在宣纸上泼墨,那英姿、那模样,一个艺术家在创作状态下灵魂发出的光彩跃然脸上。在这个时候,你会被他迷住、迷倒,美男子加艺术家,鱼和熊掌兼得,真是“解放碑的钟不摆了”。
张言和赵兴后的相识就是在这样的场合,这样的时刻。
“我能为你画张像吗?”
十年前的张言拿着扫把,在一个旅馆做清洁,她进去为赵兴后的房间打扫卫生,赵兴后正挥毫泼墨作画。
“我?不不不,我长得太丑了,不适合你画。”拿着扫把,她急急地说。
但从心里,从骨子里,张言是多么的想和这个男人搭上关系。她这一辈子喜欢和欣赏的就是这些性情中人,作家呀、画家呀、音乐家呀……连妈妈都知道,就是流浪在公园里给人在钢笔上刻字的男人,都是她女儿张言喜欢的。张言觉得这些人与众不同,没有人世间的那种俗气,单纯可爱,一门心思都在艺术上。
“我姐姐长得耐看,也经得住你画,你可以画她。”
张言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线希望。
“她住在哪里?”赵兴后仿佛也有些兴趣。
“她住得不远,就在上半城的一个中学。”张言知道,姐夫到外地进修去了,要半年才能回来,姐姐正好一个人在家。
“这样吧,我们这个星期天的上午去她那儿,给她画像。“
那时的赵兴后还不是一个老师,是美术学院的一个进修生,为了逃避学院的学军劳动,谎称生病,逃到这个小旅馆来了。张言和赵兴后相遇时,赵兴后在这个小旅馆已住了三天了。
在这三天里,张言看见赵兴后有时一个人泼墨作画,有时为旅馆的人画像,墙上钉满了他画的一幅幅山水和人物,把个单调的旅馆房间弄得充满了艺术氛围。
说真的,那时张言就在意他了,只不过赵兴后并没有注意她,旅馆一个扫地的工人。现在机会来了,她不会放弃的,然而她又非常地胆怯,没有底气,她觉得此时自己就是一只黑屋里的耗子,必须躲起来。
她曾看见赵兴后为一个老人画像,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老人,不转眼地盯了十多分钟,静静地不说一句话。她怕,她这么丑,从来没有人正眼认真地看过她,就连她的母亲也这样说:“言呀,人说女大十八变,你都长这么大了,怎么还是小时候的模样,一点都没变。”
既然母亲都这么说她,想来自己确实不好看,现在却要在光天化日之下,让一个陌生男人,一个眼睛里长了钩子的男人,心里倾慕的画家,面对面盯她十多分钟。他又是那么的漂亮、英俊,不,她这只耗子会被淹死的,死无葬身之地。
她不能承受这生命之重,这眼光之重,男人之重,艺术之重。虽然她想,她要,然而她不敢想,也不配要,不为别的,只为自己长着一个黑脸,不耐看的五官,还有与生俱来的自卑,她不能亵渎了一个艺术家的审美和创作。她的姐姐、被人追求的漂亮姐姐,是可以承受这眼光的。这短短的十几分钟,画家眼中的十几分钟,犹如炼狱,萨特说得好:“他人就是地狱。”赵兴后就是她的痛苦,就是她的地狱。
星期天她把赵兴后带到了上半城姐姐的家。
姐姐的家不大,明明亮亮的二居室,布置得高贵优雅。
浅蓝色的墙壁,原色的木地板,三人坐的米色布艺沙发,俄罗斯的油画,铺着白色镂空图案台布的玻璃圆桌,圆桌的花瓶上插着美丽的矢车菊。
靠墙的一角摆着白瓷显蓝花的大瓷瓶,瓶中细细碎碎的满天星开得悄然而又灿烂。
姐姐的长发顺顺的披在肩上,紧身的紫花衣服,白色的阔脚裤,与她的客厅浑然天成,犹如一幅色调浓淡相适的水彩画。
得体、高雅,人和物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幽香。
哪怕就是亲姐妹,上半城的人跟下半城的人就是不一样,连家都不一样。
美丽与贫穷无缘。美丽与自卑无关。
在赵兴后推开门见到这个散发着一股淡淡幽雅的家,第一眼见到如此优雅美丽、可以走在红地毯上的女人张可时,赵兴后愣了,他被高贵撞了一下腰。
“上半城好,比下半城好,身和心都很舒畅,张言,你也有一套姐姐这样的房子就好了。”赵兴后感叹地说。
她能跟姐姐比吗?姐姐是坐办公室有一张桌子的人、是上等人,她是旅店一个扫地做粗活的工人、下等人,姐姐是妈妈的骄傲,她是妈妈不成功的次品,哪怕就是生在下半城,长在井筒子楼,姐姐都会有种种的办法,离开下半城,离开井筒子楼。嫁人,只是姐姐最简单的一种办法。她张言能行吗?
不,她张言不行,她没有这样的身价,她妈妈生她下来没有给她这样的好资本,她没有办法,她只能住在下半城,住在井筒子楼,与自卑为伍,与黑暗共存,呼吸着天井里巴掌大的那点空气,见着天井里巴掌大的那些小市民,骨髓里浸透着下半城井筒子楼带给她的羞涩、不自信与胆怯。
正因为如此,赵兴后要画她,她自卑了,她胆怯了,把姐姐推了出来作她的挡箭牌,姐姐是优雅的、高贵的。
直到现在,就是此刻,赵兴后仍旧没有忘记到上半城姐姐的家,给姐姐张可画像,还有张可请他吃火锅的情景。
“你的姐姐好吗?她那个上半城的家真好,还有她招待我们的那顿美味的火锅。”
“好,一切都好。”张言的手有点抖:“喝茶。”
自从给姐姐画过像后,张言就叫赵兴后为赵兴了,因为赵兴后名字很土,不洋气,像一个下里巴人的俗名字,没有艺术味,去掉“后”字,就有了。
赵兴虽然是张言一个遗忘了的过去,一个存货、旧货,却不能说现在就没有用处。
赵兴很兴奋,看着张言说:“还有你的蛋炒饭真香,那时我们穷学生真是饿极了。一碗鸡蛋炒饭也能让我爬不要钱的火车,灰头土脑地从郊区迫不及待地赶到市区来。”
这话不假,说真的,当时张言还真有点看不起他。真的有这么饿吗,花这么多的时间,有赶火车的时间,还不如多画一张画。后来,她和姐姐到赵兴后进修的学院去了一趟,那时正值冬天,学生宿舍里冷如冰库,赵兴后给姐姐画像,她坐在旁边,脚冷得不行,唯一取暖的器具就是宿舍里一个五磅的开水瓶。张言的任务就是穿过一个长长的走廊,再拐个弯到那里去灌开水,然后烫脚。不知是肚里没有油水,还是宿舍里太冷,烫过脚一会儿就冷得不行了,再烫,一会儿又冷了,如此反复,人都要虚脱了。她唯一的念头就是赵兴后赶快画完,她好立刻逃离这个冷得可怕的地方。那时,别说一碗蛋炒饭,就是没有蛋炒饭,她也会爬不要钱的火车,回到她那温暖的黑屋来。
这是人生的向往,饿了想饱,冻了想暖,就是作家、画家,天下第一号的艺术家,也无法清高起来。
“坐吧”见张言楞楞的站着,赵兴反客为主的招呼她。
“好,坐坐。”张言终于稳住了自己的的情绪,让自己的屁股挨着了草垫。
井筒子楼人家生火了,烟雾弥漫,赵兴后咳嗽了起来。
“快,快,咳咳……快把门关上,还有窗子。这个井筒子楼,人在里面完全是在熏腊肉。主城区还有这样的危房旧房,咳咳……环境真是太差了。”赵兴后皱着眉说。
这句话说到了张言的痛处。
“我离开这幢楼,这个地方都十年了,我还以为你结婚了,搬家了,结果一切依然未改变。张言,你真是受苦了。”
眼泪在心里转。
这十年,她是怎样过来的,从一个旅店扫地、做清洁,打扫房间卫生的零时工,熬成了现在的模样,成了现在的炊事员、正式工,这漫长的十年,悠悠的十年,经历了无数事事的十年,他赵兴后是不知道的。
在旅店当清洁工时,只要有空,她张言就会坐在杂物间,掏出个小本本来,抄写普希金的诗,回到黑屋,就读书、写作。张言知道她自己,天时、地利、人和,一样都不占,她很年轻,她想学习,她想做个文学青年,写出东西来,比现在扫地更好些,地位更高些,和井筒子楼的人不同些。
这是她的理想,也是她的希望。
然而旅店里的人见了却说:“一个临时工,还想干一番事?我谅她祖坟山上没冒青烟,要冒了青烟,也不会来这里扫地了。”
张言不想回答,毕竟生活比爱好更重要,但活着精神比之于世俗更迫切。
说的是说的,听的是听的。在赵兴后走后的第三年,学校来街道招勤杂工,正式编制。张言前去应聘,考试是做一篇文章,题目是《记一件小事》。张言在规定时间写完了文章,半个月后,她收到了录取通知书,七个应聘的,取了前三名,张言是第一名。
旅店里的人不屑地说:“换汤不换药,换个地方扫地,第一名有啥子了不起?”
收拾好东西,办好交接,张言来到了学校。
她这个头名在学校确实是“换汤不换药”,扫操场、冲男女厕所、拉上下课铃。这一干就是五年。
在这五年间,她写下了不少的诗,“五一”、“国庆”、“春节”……她都给报社投去,都是泥牛入海无消息。
在进入学校的第六年,食堂差炊事员,她从清洁工变成了一名炊事员。而赵兴后在她的生活中,已经成为过去了,不是遗忘,而是从来就没有属于过她。
“我是回学校参加校庆的。现在我在会阳的一个美术专科学校教书,三天前,我办事从下半城过,十年过去了,下半城还是如此模样,窄窄的马路,四方石板铺成的人行道,小饭馆、隔壁一把椅子的剃头铺,还有你住的房子,我曾经住过的旅店……一切如故。下半城仍然是如此的温馨,老旧,还是我脑子里十年前的记忆。我就想起了你,就向楼下的老太婆打听,结果,你居然还住在这里,还在下半城,我真是喜出望外。”
赵兴高兴地搓着手说。
“我这个人是很讲情意的,我把夫人安顿在旅馆里,就找你来了。”
三天前,就是她和那个谢有润老男人见面的时间!
两个男人,两种情怀,两种感受,张言觉得生活真是无法无天。
“好像烟已经过去了,把窗打开透口气,屋子太憋人了。”赵兴后站起来,拉开窗帘,打开窗户,走到窗前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这一站不要紧,看着巴掌大的天井,密密麻麻的像鸽子楼样的人家,天井里横七竖八扯起的绳子晾着男人的裤衩、女人的胸罩、灰不灰白不白的大幅被单,把仅有的光线遮蔽了三分之一,咳嗽声、电视声,还有天井对门大声的说话。
“赵妈,今天的白菜相因,八角钱一斤。”
“红苕呢?”
“价乱,有五角、六角、七角的,自己去看。”
“哎哟,你要死了呀,把锑锅的水拿来洗头,那是我要烫毛衣的。”有女人尖声尖气地叫了起来。
“叫什么叫,我给你烧一壶就是,蠢婆娘。”
“唉,”赵兴后摇摇头,叹了口气:“张言呀张言,说句不好听的话……”
“对门天井的人放个屁,都听得到屁响。这是贫民窟,是耗子洞,不是你们美专幽静的教师楼,这不是重庆人的脸。”张言抢过话头,没好气的说。
“张言我是真心疼你,我觉得上天对你不公平,没有看顾你。”
这十年来,有谁来关心她,怜惜她,自生自灭地生长和生活在这个大都市。电视和报纸上说,成功的女人背后有男人,有支柱,而她就只有一个人赤手空拳的在这个大都市挣扎。她不想吗,她想,她做梦都想,希望有人带她走出这里,飞离黑屋,住上像姐姐那样在上半城明亮、雅致的房子。她知道她卑微,没有一个她喜欢的男人对她死心塌地的好,真正的伸出一双手来拉她、护她,给她头上的那片天遮风挡雨。
她不能流下泪来,不能当着赵兴的面流泪。她把心里的伤痛忍了下去。
“你还记得那次我们雨夜撑着一把雨伞去老城墙吗?”
张言的心“咯噔”地跳了一下,她不会忘记,永远都不会忘记,那是她一生中极富诗意、极有浪漫色彩的一笔。那雨夜,那陪伴她的人儿,都像一幅油画定格在她的脑子里,多少年过去了,这幅画并没有因为时间而褪色,它反而更艳了,嵌入了她的大脑深处。
那是一个细雨霏霏的夜晚,张言斜靠床头,听着窗外天井里淅淅沥沥的雨声,手里拿着胡辛的《最后的贵族张爱玲》,在雨声中读张爱玲。
屋子里静静的,天井也安静了,井筒子楼仿佛也因为张爱玲少了烟熏火燎的味道。张言把书抱在怀里,闭上了眼睛,就在这时,一声口哨从门面传来。
她披衣起床,在板壁门前站定,“谁?”
“我,赵兴。离我们这儿不远,有一段老城墙,有许多旧式宅院。如果是夜晚,再下点雨,味道就更浓了。今晚下雨了。”
张爱玲的惆怅在心里没法散去,赵兴的提议打开了她心中那扇关闭的门。
这就是让人不得不喜欢的赵兴后,让张言有好感。
那夜,她去了,去了老城墙,看了江,回来还写了感想。
“你那篇文章,写老城墙的那篇文章发了没有?”
张言摇摇头。
“我还记得你那篇文章的开头。‘昏黄的路灯,映照着黛青的城墙……’”
赵兴后的朗诵,让张言那些在生命中记忆的文字,浮了出来。
“一条窄窄的略显高低不平的小巷,沿着城墙蜿蜒地伸向暗夜中的远处,旧式的宅院在雨中默默地站立着,厚重的木门‘吱呀’一声关上了,关住了宅院里的人,宅院里的鸡、猫,还有狗。一切都静静的,仿佛时间在这里凝固了,又好像一切都皆有宿命,一切都是不同凡响。
城外的长江悄无声息地流过,少了往日的喧哗。泊在江边木船上的灯火在雨中闪烁,变得模糊迷离,偶有一声汽笛划破暗夜,却又抵挡不住暗夜的诱惑,最后又堕入无边无际的诱惑中。
一高一低的两个人儿,撑着一把雨伞,沿着灯光踽踽而行,像在探索雨夜里的秘密,又像是古城墙不眠的精灵。
那把雨伞,浮在暗夜里,浮在雨声中,像盛开的红芙蓉,在这条窄窄的小巷,散发着淡淡的幽香,那细细的一条条雨丝也被这淡淡的幽香润浸得香郁起来,那高高的城墙在这散发着香气的暗夜里、细雨中,减了几分雄壮,多了几分少有的妩媚……”
“想起你的文章,我又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过去,那个下着雨的夜晚。”
“只不过是一时的感想罢了,随手涂鸦,哪里就称得上是文章呢?”
“那时我们多纯洁多快乐。”
“谁多纯洁多快乐?”大马一头闯了进来,高声地问。
“大马,坐,喝茶。”张言把自己喝过的茶,推了过去。
“介绍一下,这是我的书友大马,这是我的老朋友、会阳美专的老师赵兴后。”
“书友?”赵兴后不解地问。
“我曾送给她一本图书馆的《凡高传》,偷来的,于是我们就成了好朋友。”
“好,有个性,是个不错的书友,来,书友请坐。”赵兴后站起来,握住大马的手。
“不客气,坐坐坐,四个位置我们三人坐了,还空一个。我喜欢来张言这里闲坐、瞎吹,她这里氛围很好,纸糊的红灯笼,日本式的矮桌子,盘腿坐在红漆地板上,爽。”大马快活地在楼板上跺了起来。
“哎呀,张老二,你在上面下洋操呀,灰灰落下来了。”王伯伯在楼下叫了起来。
“对不起,王伯伯,我这个朋友不懂规矩,晚上给你买瓶酒来赔罪。”张言把头伸出窗外对楼下大声地说。
“这还差不多,我就不说了,注意点。”王伯伯满意地住了嘴。
“麻烦,真麻烦,这个屋住起恼火。”赵兴后摇了摇头。
“不,不麻烦,这是生活,真正的生活,很生动,我很喜欢,王伯伯也很可爱。”大马说。
赵兴后看看大马,闭上了嘴巴。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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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问:朱鹰、邹开歧
主编:姚小红
编辑:洪与、邹舟、杨玲、大烟